赶河厂村子不很大,有三百多户人家,在山区,可能算大村了。
村子在一片北高南低平缓的坡地上,背靠一个三四十米高的小山,村里人叫它后山,山坡也很平缓,不可能发生泥石流。山顶有个送子观音庙,保佑村民子孙昌盛。
紧邻村西北口的山沟叫西峪。西峪山沟深一些,沟的尽头还有一个三十多户的小村,小村背靠降篷山,村里人多为郭姓,他们祖上也是赶河厂人。我岳父就是这个村的。紧邻村东北口的山沟叫北峪,北峪沟浅、宽敞,耕地多,没有人家。
赶河厂村西二百多米就是白河。早晨,站在西村口,能看到白河对岸石塘路、马营两村的屋舍、炊烟。石塘路、马营各百多户人家。冬天,白河结了冰,从冰上走,赶河厂到石塘路不到两里路。石塘路往北一里路就是马营村。三个村子散落在白河两岸,遥相呼应,像是一幅水墨画。三个村子结亲的人家也很多。离石塘路、马营不远就是古长城鹿皮关,据说这两村很多村民是当年镇守边关将士后裔。
白河是密云县里一条大河,白河流域有很多村落。贴着石塘路村东,白河从北向南直泻而下,到南山根儿转个九十度弯,向东缓缓流去。白河涨大水的年景,河水能到达赶河厂村口。村西这片地收成没有保证,不知哪年发大水,村里人管这片地叫押宝地,就是碰运气的意思。村子前面、东面有土地、河滩千亩。
白河、白马关河、蛇峪河在村东两千多米处汇合,赶河厂村地界有点儿像“三江口”。白马关河较长,其流域也有很多村子。蛇峪河较短,水量也小,大旱之年,还会断流。蛇峪河上游散落着五六个小村庄,我外祖父家高家岭村就在蛇峪河流域。
白马关河流经我村地段,乡亲管它叫小河,涉河三次的地面,都是我们村的。三道河的耕地离村十几里路,爸爸在三道河租种别家的耕地,离保峪岭村不过百米。可能早年,赶河厂村富户多,到处置地,土地、山场也就多了。
白河南面也属村里山场。河南还有个很大的庙,庙里有几十间房子,这庙叫龙泉寺。庙什么时修的,为什么要修,年代久远了,村里的老人也说不清了。去河南打柴时,我进过庙,庙里多数房子被毁,没有人住,走在里面挺怕人的。
村东的一大片沃土,村里管它叫大南地,东西有一千多米,南北有四五百米。大南地是全村最好的农田,既耐旱又耐涝,玉米、高粱、谷子连年丰收。
村子里有前后两条街。前街弯弯曲曲的,且较短,东侧住的是郑姓人家;后街笔直,有一里多长,住的主要是郭姓乡亲。郭郑两姓人结亲的很多,我家就有郑姓亲戚。
后街两头各有一棵大槐树,传说建村时就栽下了这两棵树,树冠很大,树干很粗,三个大人才能合抱。夏天,常有人在树下纳凉。树太老,树干里出了一个大洞,淘气的孩子捉迷藏,常躲在里面。
村西有个大庙,分为上殿和下殿。上殿已成了断壁残垣,小时我还看过断墙上佛的画像。日本鬼子炮弹炸毁了上殿。下殿雄伟,正殿供着一尊铁佛,解放后,成了我们的小学。
村东大槐树旁有个五道庙。谁家死了人,都来这里“报庙”。好像是说,人死了魂灵先来五道庙。死后的第三天晚上,家里人要把魂灵接回家。三婶去世,我们几个孩子就来五道庙接过三婶的魂灵。
东西村头各有一个大影碑。听老人说,两个影碑拢住了村里的福气。影碑有十米长,三米多高,一米来厚。东村口的影碑上写着“紫氣東來”(当时的繁体字),村西的影碑也有字,我记事儿时,已经看不清字样了。那时,“紫氣東來”是留在我心上的迷,我也问过老人,他们也说不清楚。我工作了,才从书上知道:传说老子过函谷关之前,关尹见有紫气从东而来,知道将有圣人过函谷关,果然老子骑着青牛而来。后来,“紫氣東來”表示吉祥的征兆。原来,先人是祈祷吉祥喜气笼罩村子。
水井在后街东侧,全村只有这一口井,不过最旱的年景,这口井也能供全村使用。可能是水质好,村民都没患过水质病。
赶河厂村水井
头门转小辈,我这辈人是村里最小的辈。刚会走的小孩儿,妈妈都让我叫他太爷爷。很多老人,不知比我大多少辈,分不清辈分了,只好统叫太爷爷。有个辈分很高岁数不大的人,由于没法称呼他,多数人都叫他“太爷爷”。
解放前,赶河厂是革命根据地,村里很多青年参加了八路军,我同宗的叔叔有七位当过八路军,也有战场牺牲的。支前时,爸爸抬过担架,妈妈做过军鞋。
解放初,赶河厂村是密云县第四区政府所在地,村里有了小学、供销社、卫生所、粮站。那时公路窄,给粮站运粮常用骆驼,十几个骆驼在街上走,我们这些孩子就追着看骆驼,像是进了动物园那么高兴。你说,我们这些长在深山里的娃,只见过家畜,见到骆驼当然新奇了。有一次,村里开来一辆汽车,我觉得很奇特,汽车不会呼吸,为什么会跑?孩子们都追着汽车跑,一直追出村口,还要盯着汽车远去的背影。
我走过村里的每个胡同,我知道每位户主名字。我也知道全村人跟我的辈分关系,都是爸爸妈妈告诉的。
赶河厂是个美丽的山村。
赶河厂的山多为土山,山上刨个坑就能种一棵树。春天,杏花、桃花、梨花、李子花儿,争先恐后开放,笑脸比着绽放。桃花儿红、梨花白、杏花红里透白,“百般红紫斗芳菲”。不管是山沟,也不管是山梁,到处都是花儿,“千朵万朵压枝低”。村子像是依傍花海的仙境。
初夏,栗子花开了。栗子花儿没有五彩缤纷,更不会争奇斗艳,像个黄色的大毛毛虫,但花香沁脾,胜过牡丹,让人陶醉。栗子开花儿时候,即使你离栗子树很远,它的香气也会扑面而来。坐在家里,花香也往你的鼻子里钻。这香气让人舒服,让人忘掉烦恼。你睡觉了,花香也萦绕着你,让你吸个足。
上初中起,我就走出老家。每到栗子开花的时候,不管我在哪里,栗花香气也会送进我的肺腑。老年,我跟老伴住在北京城高楼里,栗子开花季节,我对老伴说:我闻到栗花儿香了,她总是说我瞎说。我感觉确实是栗花儿的香气,香气把我带回儿时。其实我也迷茫,栗子树离我太远了,我为什么还能闻到栗花香呢?是我有特异功能,还是栗花香气给我一个特殊的生物钟,有谁说得清?
老年,我仿写了一首诗:《咏栗花》
夏初芳菲尽,栗花始盛开。
满山艳色去,沁脾暗香来。
仲夏,杏儿熟了。每到这时,爸爸要我看山上的杏。清早,我来到交岭梁树下,喜鹊蹬下的黄中透红的甜杏儿,吃起来又凉又甜,长大了,买多少次杏儿,总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
蛇峪河的水多了起来,清澈见底。儿时我常在河里摸鱼、捉虾,我的狗刨泳就是在这条小河里学会的。
秋天,红肖梨、黄鸭梨、白梨压翻了枝;栗子的刺猬脸变成笑脸了,紫红的栗子就要跳出来了;金色的玉米、红色的高粮、狼尾巴似的谷穗展示着主人的勤劳。
冬天,我们可以从冰上走过白河,去河南打柴。由于隔着白河,很少有人来河南,草木没有人打扰,长得很茂盛。所以,河南的柴很多,我们一会儿就能打好一篓子。这时,我们不着急回家,要在平如镜的冰面上滑冰。一场大雪,万树梨花,银装素裹,全村变成了玉树琼花的世界。
1958年修密云水库,赶河厂村属淹没区。乡亲们搬家到两河、沙坞、茶棚,赶河厂成了废墟。人老了,总怀念儿时的老家,总想去老家走走。而我的老家是一片废墟了,这也成了我终生的遗憾。
(作者:郭孝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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