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2月18日是我一生中难以忘怀的一个除夕之夜。当时我总队除担任一点自己的警戒外无战斗任务,并靠近三五九旅主力附近进行整训。
当夜晚饭后,不知是事先约好,还是总队的老规矩,大队的头头们一个一个不约而同来到西沟村白乙化、马龙、吴涛他们的住地。这是一间很大的厢房,靠山墙一溜长的大火炕,灶台上右边有一长条木台,正中已贴上了新的灶王爷神像,两侧红对联写着:“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横联是“阖家平安”,香炉两旁已放好黄表纸和香,中间还有一盘供点。看样子,房主已一切准备停当,只待明晨扁食迎神拜年了。
我到的较晚,一进屋烟雾缭绕,热气腾腾,一盏昏暗的小油灯,看不清都是谁,地下的长条凳和炕沿都坐满了人。我刚拱手向大家说:“来晚了,给诸位领导拜个早年,恭贺新禧!”就听见炕上一位很熟悉的口音大声说道:“任晨同志吗?来,炕上坐!”我靠近一看,原来是在偏关就认识的陈枫桐同志,他现在是受晋西北省委领导的察绥游击军政治部副主任兼一支队政委,他的支队已受命出雁北经凉城、右玉向绥察发展。当此除夕之夜在这儿相会,好不让人激动,亲热,我紧紧握住老大哥的双手,久久舍不得松开。我俩正相互介绍偏关分别一年多的各自情况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今年的除夕同乐晚会怎么开呀?他这一喊,全屋就似开了锅,有的说,外甥打灯笼照(旧),老传统,一人出一个节目;有人说每人唱一支歌,京戏梆子……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这时,吴涛同志起身张开双臂让大家肃静后说:“房东大爷大娘已经睡着了,咱们要注意影响,别把老人们吵醒了。这样吧,我出个主意,这次咱们以年龄为序各自讲一段自己经历中认为最有意思的事,互相暴露暴露好吗?”不知是谁又插了一扛子说:“不能净讲大家知道的,要讲秘密的,荤的素的都行啊!” 经过推让之后,大家都请陈枫桐同志先讲。陈既年长又是客人。陈枫桐同志是一位老革命,待人热忱,讲话温和,具有典型的高级知识分子的气质和文人长者的风范。这时他也不推辞,首先欠起身关心地询问坐在长条凳上的人冷不冷?众答不冷。接着他脱掉身上的一件配发给正团以上首长的礼服呢面的黑羊皮大衣说:“不冷就脱了它,炕上烧得倒是满热火的。”他顺手抓起身边一只从不离身的大水葫芦,拔掉木塞儿,仰头喝了口水,有人说有热茶,他说:“习惯啦!要讲自己经历中最有意思的事,还要暴露暴露,那好。我经历中最有意思的事,就是一句话——我跟上李立三转了一大圈。说详细点就是以石家庄为中心,上中学时入了党,当教员做城市地下工作,后留学日本学农,归国又回到石家庄,还是教书,做城市地下工作。直至抗战之初来到山西,脱离了李立三,跟上了毛泽东。”
听完他的话,我佩服之极,用一句话,幽默简练地概括了自己近一二十年的革命经历,这绝非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凡是党员,凡是熟悉了解我党历史的人,都能听懂这位老共产党员的自白。
接着,大家都撺掇让白乙化同志讲。这时,他正靠墙盘着双腿正襟危坐在炕中间,微闭着双目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听说要他讲,即睁大眼睛说:“我的那些事儿,都是陈谷子烂芝麻,你们早听烦了,再讲,他们耳朵就要起茧子了!”李之琛今夜最来劲,大声嚷嚷着非要白乙化讲不行,而且不许讲旧的,必须讲新的。正当僵持不下时,我出面说:“我斗胆给总队长出个题目,我来咱们总队一年多了,经常听见人们称呼你,你自己也自称为总队长,白乙化、老白、白大个子、白大胡子,可就是没听见过有人当面叫你‘小白龙’的,更没听到你自称‘小白龙’,而你这个‘小白龙’的大名可是威震中外呀!我在读中学时,就听过‘小白龙’的传说。今晚,你能不能给讲一讲,你这个‘小白龙’的大名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怎么起的,怎么传开的?这对我来说是一个谜,今夜你能不能当众解开这个谜,好不好?”
白乙化端起热茶呷了一口回忆道:“那是在1931年‘九一八’事变,我正在北平中国大学读书,没想到一夜之间自己变成了流亡分子亡国奴。后来听说马占山没听蒋介石的后撤命令,继续在东北组织义勇军抗日,我家乡辽阳西边有拉起来的义勇军。我想在家乡人地熟悉,口音相同,便于活动。经党组织批准,同意我弃学回辽阳打进义勇军,做发展壮大抗日队伍的工作。回到辽阳后,投奔了一小股义勇军,这支队伍成份相当复杂,三教九流,被日本鬼子杀害了亲人的农民、学生都有。有时为了生存抗日也搞些杀富济贫的事,所以人们也称其为“胡子”。可是打起日本鬼子来,那是没说的,勇敢拼命不怕死。但毕竟是自发组织起来的一群乌合之众,有的是为了报仇,有的是为了混饭吃,没有政治领导。你给他讲政治,讲抗日的道理,他也信,但最看不起那些只能口头号上说道理而不会打仗的书生。所以,要想在这样的队伍中立足,唯一的办法就是少说多干,以讲义气,得其心。后来在攻打辽阳县敌伪警察局时,我凭借着个子高腿长,年轻跑的快,翻墙利索,第一个冲进去打掉了哨兵,又缴获了一挺轻机枪,我调头向敌伪警察扫射,掩护队伍冲进去,打得敌伪抱头鼠窜。当撤出战斗时,我又端着轻机枪在后面掩护,敌伪开着汽车拉开车灯追击我们,白花花的灯光不好躲藏,我跳出来一梭子把车灯打坏,车灯一灭,敌伪变成了瞎子,我们趁黑安全撤离。这次战斗,不仅缴获了几十支好枪,还没发生一点伤亡。这一下,胡子们认为这小子不是孬种,得到了全体的信任,拥护我当了这支义勇军的头儿,我取得领导权后,就逐步对部队进行政治思想教育、纪律作风整顿,使之成为一支真正的抗日义勇军。逐渐扩大到3000多人,活动在辽西、锦西、热北广大地区,打开了局面,声势不小,给日伪军造成很大困难。‘小白龙’的名字就是这次攻打辽阳警察局后传开的。至于为什么叫‘小白龙’?大概是:一、本人姓白;二、那时没有统一军服,捞上什么衣服就穿,热天我喜欢穿白裤褂,冬天为了在雪地活动方便,常把白羊毛皮袄翻穿着,加上我腿长步子大行动迅速,所以就给起了个‘小白龙’的外号。后来声势大了,就一传十、十传百传开了。而且把我的事,你的事,他的事,都说成是‘小白龙’干的。还有些艺人编成评书,乐亭大鼓到处说唱,这就越传越神。咱可不能贪众功为己功,所以自那以后,对内不许称我为‘小白龙’,而对外,特别是对日本鬼子敌伪军倒是一种威慑力量,让他们感到到处都有抗日杀敌的‘小白龙’,搞得敌人草木皆兵,又有什么不好呢?”说到这儿他又呷了口热茶,然后用眼睛盯着我问道:“任晨同志,这下,你的这个谜,可算解开啦?”我正聚精会神听得出神入化之际,突然被他这一问,连声回答:“解开了,解开了……”可是,还没等我从沉浸于精彩的故事中清醒过来的时候,白乙化的大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我的头说:“下一个节目,该轮到你了吧!”我连连叫苦不迭的说:“总队长可真会报复。我的情况,几位首长都清楚,有什么好讲的?”又是李之琛爱起哄的说:“听说任晨老弟也是位文人,我这个老粗最爱听你们这些文人的故事啦!”我忙说:“说是文人,我是半瓶子醋,说是武人,我又是半不拉子。岂敢在诸位面前班门弄斧!既然都得讲,就向老首先老同志亮个底,求得今后多指教。我少年丧父,与寡母支撑着家业,先读私塾、三字经、百家姓、朱子家训、四书五经,学了一肚子孔孟之道,后来又上新学从高小到中学,还在艺专学过一年半,当过教书匠。从小不安分,就喜欢玩枪弄炮,后来结交了几位地下党和思想进步的师友,接受了马列主义真理,参加过‘一二·一六’学生运动,为抗日救亡,投笔从戎,参加了‘牺盟’,出塞雁北。把三字经的‘人之初’改为‘打、斗、杀’,打日本,斗敌伪,杀汉奸。本人性格,因生于靠近陕西的河南灵宝,所在河南侉子,陕西楞娃二者兼备,心直口快,硬折不弯。爱好:喜欢骏马好枪,爱捉摸事,喜欢出点子。完了,献丑!”
李之琛又嚷嚷开了:“我说老任是文人嘛,你们听,引经据典,出口成章啊!”接着几位东北籍的老人讲了自己背井离乡,妻离子散,亲人残遭日军杀害的经历,气氛一下沉闷下来。白乙化审时度势提议唱个《打回老家去》,大家压低声音,齐声唱起来,直闹到快天亮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这次的除夕同乐会,是在四周日伪军据点林立,十几里外尚闻炮声,拂晓时头上还有敌机盘旋的环境中度过的,这在我的一生中,也是仅有的一次。真是一次难忘的戊寅除夕之夜啊!
(作者:任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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