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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密云知县惠元龙
  • 来源:中共北京市密云区委党史研究室
  • 发布时间:2025-11-21 1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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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树常啼上苑鸦,密云近似洛京衙。

故人冰署寒无炭,那用绨袍锦上花。

                           ——孔尚任

清康熙三十一年冬日,京城宣武门外的书斋里,孔尚任展纸研墨。这位以传奇名剧《桃花扇》留名青史的文学家,笔尖饱蘸着对挚友的牵挂,写下了这首《惠元龙太史出宰密云,使来赠纻》。案头那匹浅灰色的纻布,纹理粗粝却带着苎麻的天然气息,是远在密云的惠元龙差人送来的礼物,出自其母亲亲手纺织,只为抵御京城的严寒。这匹跨越百里京畿的纻布,成了两位文人知己情谊的见证,更埋下了惠元龙在密云为官理政、寄情山水的伏笔。循着诗的脉络,走进三百年前的密云大地,仿佛依稀看见一位江南文人,以清廉为骨,以民生为念,以山水为怀,用政绩和《密云暮山亭记》,见证了他的赤子之心与不变的情怀。

惠元龙,原名惠周惕,字元龙,号砚溪,江苏吴县(今苏州)人。这座浸润着江南烟雨的古城,孕育了他温润的文人气质,更滋养了他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的儒家理想。出身书香世家的他,自幼承继家学,博览经史,尤擅经学考据,后来成为清代吴派汉学的开创者。康熙三十年,惠元龙考中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得以在京城的文华殿旁挥毫著述,掌修国史,跻身清流之列。

正是在翰林院的这段时光,他与孔尚任结为莫逆之交。彼时的孔尚任刚因主持康熙祭孔典礼受赏识,入国子监任博士,两人虽官职略有参差,却因对诗文的共同热忱、对世事的相似见解,更因那份深植于心的民本情怀,一见如故。清代的京城暮春,槐花如雪,洒满宣武门外的街巷。每逢休沐之日,惠元龙常会携一坛老酒,轻叩孔尚任书斋的门扉。斋内窗明几净,案头堆满《桃花扇》的手稿,墨香与酒香交织,两人对坐清谈,一碟香豆便可畅论终日。

他们的话题,不止于诗文格律的锤炼。当孔尚任为《桃花扇》中史可法那句 “数点梅花亡国泪” 的唱词斟酌再三,纠结 “梅花” 意象是否过于柔婉时,惠元龙沉吟片刻道:“亡国之痛,贵在风骨内蕴。梅花凌霜傲雪,正暗合史公不屈之志。”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这句唱词后来成为流传千古的名句。而更多时候,他们谈论的是民生疾苦与为官之道。孔尚任曾奉旨赴淮扬疏浚河道,亲见水患之下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的惨状,归来后常与惠元龙扼腕叹息:“倘为官者皆能体恤民瘼,天下何愁不治?” 惠元龙深以为然,他在翰林院披阅前朝史籍时,特意将官员贪渎误国、漠视民生的案例一一抄录,送与孔尚任共勉:“以此为鉴,他日若得牧民一方,必当清廉勤政,不负所学,不负苍生。”

这份 “为民请命” 的共同志节,成了两人情谊最坚实的基石。康熙三十一年秋,一纸调令打破了京城的平静——惠元龙外放密云知县。消息传来时,孔尚任书斋外的银杏正落满金黄,惠元龙前来话别,语声较往常低沉了许多:“密云虽近畿辅,终是外任,此后聚首恐难如昔。” 孔尚任深知此次外放的分量:密云地处京畿锁钥,北控长城,南接京师,既是军事要地,又需兼顾农桑民生,事务繁剧且复杂。尤其当时边境不宁,葛尔丹叛乱的阴影笼罩北方,密云作为军需转运枢纽,更是责任重大。他没有过多宽慰,只握着挚友的手嘱咐:“兄素有经世之才,更有爱民之心,此行虽艰,必能造福一方。珍重为上。”

离别之后,相隔数百里,书信成了两人情感的纽带。那年冬天,京城寒意渐浓,孔尚任正在家中整理旧稿,仆人忽然来报,密云有人送信而至。拆开信封,除了惠元龙的亲笔书信,还有一匹叠得整整齐齐的纻布。信中写道:“此乃家母亲织,坚实耐寒,兄冬日笔耕,可御风霜。” 孔尚任指尖抚过粗粝的布面,仿佛触摸到了挚友那颗滚烫的心。他深知惠元龙的品性,在京城时便自奉甚俭,冬日书斋也只设一个小火炉取暖;如今到了密云,政务繁忙且薪炭常缺,他定然是先想着百姓的冷暖,却仍惦记着远方的老友。一时心潮涌动,孔尚任挥笔写下那首流传至今的赠诗。“故人冰署寒无炭,那用绨袍锦上花”,既是对惠元龙清廉自守的赞叹,更是对这份超越功利的知己情谊的珍视。而惠元龙或许未曾想到,这首诗不仅定格了两人的情谊,更成为后世窥见他在密云为官初心的一把钥匙。

彼时的密云,正值多事之秋。康熙帝为平定葛尔丹叛乱,发动第二次北伐,密云作为连接京师与古北口前线的重要枢纽,承担着转运粮草、征调民夫、保障军械供应的繁重任务。康熙三十五年,惠元龙抵达密云赴任。“军兴日夜奔走供亿”,后来惠元龙在《密云暮山亭记》中用这七个字,概括了当时的处境。初到密云的他,来不及细细领略这座边塞小城的山水风光,便一头扎进了繁杂的政务之中。

密云虽号称 “京畿锁钥”,但在清代初期,这里的民生状况并不乐观。旗民杂处的格局导致土地纠纷频发,常年的军事征调让百姓不堪重负,再加上北方气候寒冷、农业生产条件有限,许多百姓挣扎在温饱线上。惠元龙到任后,第一件事便是深入乡间走访。他脱下翰林院的清贵官服,换上粗布便装,沿着潮白河两岸的村落前行,与农夫、猎户、驿卒促膝长谈,了解他们的疾苦。有老者告诉他,每到战事吃紧时,官府便会强征民夫,许多家庭因此田地荒芜,衣食无着;还有百姓抱怨,部分官吏借机盘剥,赋税徭役层层加码,让人难以喘息。

这些见闻,让惠元龙内心沉重。他想起在京城与孔尚任的约定,想起那些抄录的前朝贪官误国的案例,更坚定了 “清廉勤政、体恤民生” 的决心。作为知县,他手握一方治理之权,虽不能改变整个时代的格局,却能在自己的辖区内,为百姓多做一些实事。

面对战时繁重的军需任务,惠元龙采取了 “柔化协调” 的策略。他一方面严格执行朝廷的征调命令,保障前线后勤供应;另一方面,又尽可能地减轻百姓负担。他亲自核查军需账目,杜绝官吏从中克扣盘剥,将征调民夫的数量控制在合理范围,并规定服役期间由官府供应口粮,服役结束后给予适当补偿。对于家中有老弱病残、确实无力服役的农户,他允许以农具、粮食等实物抵役,避免因强征导致家庭破碎。有下属劝他:“战时军需为重,何必如此体恤?稍有延误,恐遭追责。” 惠元龙答道:“民为邦本,百姓安则天下安。若只顾军需而不顾民生,逼得百姓流离失所,即便打赢了战争,又有何意义?”

在赋税征收上,惠元龙更是坚持 “公平公正、量力而行”。他重新核查全县的土地状况,将隐匿的豪强土地登记在册,确保赋税征收不偏不倚;对于受灾或贫困的农户,他亲自上门核实情况,上报朝廷请求减免赋税,若朝廷批复未到,便先从县衙库存中垫付,避免百姓因赋税逼迫而逃亡。他自己则 “自奉甚俭”,正如孔尚任诗中所言 “冰署寒无炭”——密云的冬天格外寒冷,县衙的官署里常常没有足够的薪炭取暖,惠元龙便穿着家人送来的粗布棉衣办公,将节省下来的炭盆送给年老体弱的百姓和驻守的士兵。有百姓感念他的恩情,送来自家种的粮食、晒的干货,他总是婉言谢绝,实在推辞不掉的,便按市价付钱,绝不占百姓一丝便宜。

除了应对战时的紧急事务,惠元龙还注重地方长远发展。他见密云境内河流纵横,但水利设施年久失修,每逢雨季便容易引发洪涝,淹没农田,便牵头组织百姓修缮堤坝、疏浚河道。他亲自勘察地形,制定水利规划,并带头捐献俸禄,带动地方乡绅出资出力。在他的主持下,潮白河沿岸的数处险段得到加固,几条重要的灌溉渠道得以疏通,不仅减少了洪涝灾害,还改善了农田灌溉条件,让许多旱地变成了良田。此外,他还十分重视教化,见县城的学堂破败不堪,便下令修缮学宫,聘请有学识的儒生任教,鼓励百姓子弟入学读书。他常说:“治民之根本,在于教化。百姓知礼义,方能安居乐业,地方方能长治久安。”

惠元龙的这些举措,看似都是寻常的治理之事,却在战时的特殊背景下,给密云百姓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安稳。在他的治理下,密云虽承担着繁重的军需任务,却未发生大规模的民怨和逃亡事件,社会秩序稳定,百姓生活得以维持。《清史稿》中用 “有善政” 三个字概括他在密云的政绩,这简短的评价背后,是一位地方官对民生的坚守,是 “经世致用” 思想的具体实践,更是儒家 “民为贵” 理念的生动体现。

繁忙的政务几乎占据了惠元龙在密云的全部时光。他 “日夜奔走供亿”,协调军需、处理刑名、修缮水利、教化百姓,很少有闲暇时间顾及个人的文人雅趣。直到某个春日的午后,他送一位友人出城,返程时途经一处高坡,见坡上有一座简陋的亭子,便信步登了上去。

正是这偶然的登临,让他邂逅了一场震撼心灵的美景。彼时夕阳西下,暮色渐浓,远处的山峦被夕阳染成一片苍然,云雾缭绕间,仿佛有千万重景致涌入亭中,“暮山苍然入槛”,惠元龙在《密云暮山亭记》中用这六个字,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一刻的视觉冲击与心灵悸动。连日来的疲惫与烦忧,仿佛都被这暮色中的山峦涤荡而去,他站在亭中,凝神远眺,心神激荡,久久不能平静,只觉得 “神怡久之”。

同行的县尉张君见状,笑着提议:“此后若无事,当置酒亭上,邀余饮。” 惠元龙欣然应允,两人在亭中久坐竟日,谈山水、论诗文,身心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甚乐之”。酒酣之际,张君举杯起身,恳请他为这座亭子命名。惠元龙望着眼前的暮色山峦,沉吟片刻,道:“便叫‘暮山亭’吧。”

这个名字,既贴合眼前的景致,又藏着文人的深意。惠元龙想起了北宋文豪苏轼,那位一生屡遭贬谪却始终旷达乐观的先贤。苏轼曾在《东坡题跋》中写道,“竹林桥看暮山,乃人间绝胜处”,那是他在杭州时,于竹林桥畔所见的暮色美景,是他在仕途坎坷中寻求精神慰藉的寄托。如今,惠元龙身处边塞密云,被贬的境遇与苏轼有着几分相似,眼前的暮山之景,丝毫不逊色于苏轼笔下的竹林桥。他在文中写道:“昔苏文忠公谓竹林桥看暮山乃人间绝胜处,若此殆不减竹林桥也。”

这并非简单的景致攀比,而是跨越时空的精神共鸣。苏轼被贬黄州、惠州、儋州,却始终能在山水之间找到心灵的安放之处,用诗文抒发旷达之情,坚守文人的品格与理想。惠元龙从翰林院庶吉士被贬为密云知县,身份落差巨大,又身处战时的繁忙政务中,内心并非没有失落与苦闷。但当他站在暮山亭上,望着苍茫的远山,感受到自然的壮阔与永恒时,个人的荣辱得失仿佛都变得渺小了。他借苏轼的典故,既抬高了密云山水的文化品格,也表达了对苏轼式旷达精神的认同——即便身处逆境,也要坚守文人的雅趣与初心,在山水之间寻求精神的突围。

密云故山水乡也。余之官值军兴,日夜奔走供亿,殊不知有登陟之乐。一日送客出郊,返登亭,见暮山苍然入槛,神怡久之。顾谓县尉张君曰:“此后若无事,当置酒亭上,邀余饮。” 因留竟日,甚乐之。张君引满起寿,且请名斯亭,余名之 “暮山”。昔苏文忠公谓 “竹林桥看暮山,乃人间绝胜处”,若此殆不减竹林桥也。

《密云暮山亭记》全文仅百余字,质朴自然,却字字珠玑,藏着惠元龙深厚的文人情怀。作为吴派汉学的开创者,他治学主张 “贯通经史”,反对宋明理学的空疏臆断,这种严谨务实的学风,也体现在他的文学创作中。文中没有华丽的辞藻堆砌,只用 “苍然入槛”“神怡久之” 等简洁的文字,便勾勒出一幅生动的暮山图景,传递出真挚的情感。这种 “以经入文” 的手法,让山水小品超越了单纯的审美范畴,成为学术思想与文人情怀的结合体。

这篇短文,体现出了惠元龙作为文人的多重特质:有对自然美的敏锐感知,能在繁忙政务中发现暮山之美;有深厚的文学修养,能信手拈来苏轼的典故,赋予景观文化内涵;更有文人的精神坚守,能在逆境中借山水寄情,保持内心的平和与旷达。但这份文人情怀,并非脱离现实的避世之作,而是与他的为官之道紧密相连。文中 “军兴日夜奔走供亿” 的自述,时刻提醒着读者,这场山水之乐是在战时政务的间隙获得的,是对现实压力的短暂纾解,而非对责任的逃避。

惠元龙的文人情怀,是 “在其位谋其政,闲其时养其心” 的通透。他在政务上勤勉务实,以民生为重;在闲暇时寄情山水,以诗文为伴。这种平衡,正是传统儒家文人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理想的生动体现。他没有因为被贬而消沉颓废,也没有因为政务繁忙而放弃文人的雅趣,而是将文人的悲悯情怀融入为官理政之中,用文人的智慧与坚守,为密云百姓撑起一片安稳的天地。

暮山亭的那抹暮色,不仅照亮了惠元龙的心灵,也成为他文人情怀的象征。在这里,他暂时忘却了军需转运的压力,忘却了赋税征收的繁琐,忘却了仕途坎坷的失落,只做回那个热爱山水、钟情诗文的江南文人。而这份在山水间滋养出的平和与旷达,又反过来支撑着他更好地应对政务的挑战,以更从容的心态践行为民初心。

康熙三十六年,惠元龙在密云知县任上积劳成疾,不幸卒于官舍,年仅约五十七岁。这位江南文人,在边塞小城密云只任职了短短半年多时间,却用清廉的操守、务实的政绩和深沉的情怀,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清史稿》中那句 “有善政,卒于官”,是对他一生为官的高度概括,也是对他为民初心的最好印证。远在京城的孔尚任得知挚友离世的消息,悲痛万分,他在晚年的书信中写道:“闲居曲阜,每忆京华槐雪、密云朔风,犹感君所赠纻衣之暖,至今在身。” 那匹粗粝的纻布,不仅抵御了京城的严寒,更温暖了孔尚任的后半生,成为两人知己情谊的永恒见证。

惠元龙在创作的《密云暮山亭记》,虽篇幅短小,却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彰显出独特的文化价值。这篇短文被收录于《砚溪先生遗稿》,成为研究清初京畿地区历史、文化与文人心态的重要文献。文中的暮山亭,历经三百年风雨,虽早已不复存在,但 “暮山苍然” 的景致依旧,那份藏在文字里的文人情怀与为民之心,始终未曾消散。

如今,当再次品读《密云暮山亭记》,依然能感受到惠元龙当时的心境。“密云故山水乡也”,是他对这片土地的认同;“军兴日夜奔走供亿”,是他对责任的担当;“见暮山苍然入槛,神怡久之”,是他对自然的热爱;“昔苏文忠公谓竹林桥看暮山乃人间绝胜处,若此殆不减竹林桥也”,是他对精神的坚守。这篇短文,如同一扇窗,让我们得以窥见三百年前一位地方官的精神世界——他既有为官者的务实与担当,又有文人的敏感与情怀;既在战时烽烟中坚守民生底线,又在山水之间寻求心灵慰藉。

惠元龙的一生,是清代江南文人仕途命运的缩影,也是传统儒家 “经世致用” 思想的生动实践。他出身书香世家,身怀经世之才,却因 “不习国书”(满文) 而被贬边塞;他身处逆境,却始终坚守初心,以清廉勤政造福一方百姓;他是经学家,开创吴派汉学的先河,却也能在政务之余,写出如此意境深远的山水小品。他的身上,融合了学者的严谨、官员的务实与文人的浪漫,这种多重身份的交织,让他的形象更加丰满,也让他的精神更具感染力。

三百年后的今天,密云早已换了人间。昔日的军事要地,如今成为山清水秀的宜居之城;当年的驿道官署,早已被现代化的建筑取代。但惠元龙留下的精神遗产,却依然在这片土地上传承。他的为民之情,提醒着今天的为官者要坚守初心、勤政爱民;他的文人情怀,激励着今天的读书人要心怀家国、坚守品格;他与孔尚任的知己情谊,更成为千古佳话,诠释着真正的友谊应基于共同的理想与志节。

站在密云的群山之间,望着夕阳下苍然的暮色,仿佛还能看见惠元龙当年在暮山亭上远眺的身影。他的目光越过三百年的时光,与我们相遇。那匹来自江南的纻布,那篇百余字的《密云暮山亭记》,那一份跨越时空的为民初心与文人情怀,如同山间的清风,滋养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灵。惠元龙或许未曾想到,他在密云的短暂岁月,会成为历史长河中一道永恒的风景,而他的精神,也将如同这暮山暮色一般,永远温暖而明亮,照亮后来者的前行之路。

(作者:王也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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