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想去访问一下渤海寨村革命烈士刘东武的母亲刘大娘，听说她病好出院了，我就和大队干部一起去看望这位老人。

进了门，大娘亲切地让我们坐下，说：“真让你们惦记着。大队对我照顾得这么好，又瞧我来了，叫我说啥好哇！”停了一会，老人家接着说：“要不是毛主席、共产党，我这老婆子哪儿有今儿个这份福享啊！你看，咱屋里摆的啥，用的啥，屋里屋外放的啥，柜子里盛的满满登登的都是小米、棒子和白面，真是吃不愁、穿不愁哇！县、社领导今天这个来，明天那个看，大队干部还给我挑水、抱柴，冷啊、热啊的，你说我怎不高兴呢？”我这眼泪呀，总是不由的……，说着话，我发现她的双手不停地颤抖，随口问道：“大娘，您这手是咋弄的？”一句话，触动了大娘的心事，她抑制不住满腔的怒火，忿忿地说：“这……这都是地主老财们逼的，……说起来，话就长了……。”

钱

我是个烈属，政府每个月都给我优抚款，让我零花。把钱接到手里，我的眼泪可就扑簌扑簌的掉下来了。

过去，王朝明有钱，是村里的富农。赵俊川有钱，是黄坨子的地主。可是咱穷人那，家里穷得叮当响，连把下锅的米都没有，哪儿来的钱！那时候，我家里的日子实在混不下去了，东武他爹就给有钱人家去扛活，前后在：石骆驼三年，沙峪村二年，渤海峪子纸作坊四年，……整整二十六年，受尽剥削，吃够了苦，到头来，也没能挣回分文钱。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地上穷人遭苦难！东武他爹受不了那口气，就跑到了口外（山海关外，喇嘛山西沟）挑起了杂货担子。他心想多挣几个钱，捎到家里来，好买把下锅的米。有一次，他和几个伙计一起为铺子掌柜的去赶庙，掌柜的起了黑心，把他们的钱都偷走了。伙计们回来找不到钱，掌柜的说：“你们做买卖连本钱都丢了，还做什么？”说完，连铺盖都没让带，就把这些伙计赶了出来。就这样，东武他爹做了五年的小买卖，回来时还是两手攥空拳。回到家里，老老小小都盼着他拿钱回来，东武他爹一口气闷在肚里得了心病，不久就疯了。原来，东武他爹是一条挺硬的汉子，可是，在那罪恶的旧社会，逼得穷人走投无路！他爹这么一疯，啥活也做不成了，家里人口多，日子可怎么过呀？总不能等着一家子人饿死了吧，我找了根棍子，和一块瓢头，小东武儿拿棍子，小闺女端着瓢，从此，我们娘仨开始了讨饭吃的生活。

有一天，东武他那疯爹突然发作起来，瞪着我说：“你这个狠心的老财主，把我的钱都搂起来了，我跟你拼了……。”说着，抄起一条扁担就劈头盖脸地照我打来，幸亏东武他大哥迎上来拉开。他经常不断地这么闹腾。我连气带急就坐下这么个病根儿，这不好几十年了，我这手老是这么哆嗦。旧社会害得我们穷人好苦哇！

不是娘心狠

三十五年前，正是民国十八年。那时候天天要饭，也是要不来吃的，孩子们一个个饿得皮包骨了，有啥法子！我只好把刚刚六岁的大闺女童养给人家；四岁的二闺女也过继出去了，我那可怜的二丫头不久就死了。大儿子跟着他奶奶过，我跟前就留下小东武一个孩子。心想着，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就不再生养了。可是我又怀了孕。

就在那年五月十五，做晌午饭的时候，我觉得肚子疼得厉害。当时，我想多一张嘴就多遭一份罪，大人活了今天还不知明天啥样，再添个孩子挨冻受饿……，我产生了一个念头：这孩子生下来吃没吃，喂没喂的也活不长，晚死不如早死，省得让他活受罪。想着想着，我就走进猪圈里。功（工）夫不大，孩子落生了。没生以前想让她死，可是生下来以后，眼看着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亲骨肉，怎么忍心让她死呢？当时我悲感交加，心里甭提多难受了。正在这时，东武他奶奶拄着棍子来了。老人家看我到猪圈去生孩子，立时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她又急又气地对我说：“咱们人穷志不穷，早晚有个出头的日子！”听了婆母的话，我一下子抱起那连血带粪的亲生骨肉，心疼得哭不成声。孩子啊，不是当娘的心狠那，是这吃人的社会没有咱穷人活着的路哇！哭着，哭着，我两眼发黑，直冒金星，东武他奶奶见我不好，赶紧把我扶住。回到屋里，老奶奶赶紧把孩子放到一个破缸叉子里，倒上一瓢凉水，洗了两把，凉水一激，孩子的嘴一咧一咧地又有气无力的哭了起来，我们全家老小三辈哭成一团……。

如今，有多好哇。孩子还没生下来就准备了小衣裳、小被子。那时候甭说孩子，大人不也是衣不遮羞吗？家里穷得连半块破炕席头都没有，孩子刚生下来就躺在冰凉的炕上，哪有衣裳被子呢？

一口棺材

东武他爹一死，我们家又遭了一场大难。我想，东武他爹受了一辈子苦，不忍心把他箔卷席埋，死后喂野狗。可是，穷人家要啥没啥，哪能买得起棺材呀！只好到本家的一个富户去借，没想到他竟说：“甭说一碗米，一碗谷糠我都不能借给你！”旧社会，财主们认钱不认亲那！没办法，我只好带上小东武，走东家串西家，挨户讨借。财主见了，哈哈大笑。还是街里肖大娘，赶忙把我们娘俩扶起来说：“可别这样，咱们穷人都是一根苦蔓上的瓜，来，从我这给你扫上二升米……”。就这样，东家给凑二升，西家给凑三升，好不容易凑上了一斗二升米。东武他大爷又给我借来三十二元钱，做了一个薄皮棺材，这才总算把东武他爹埋葬了。

东武他爹是正月初八死的，人埋了，人家催着我头“清明”还上棺材钱。我拉扯着两个小孩子，饭都吃不上，上哪去弄钱呢？我村里村外跑了几天，也奔不来钱。回到家里，小东武和他老妹子，又饿得哇哇直叫，这可怎么好！实在没有法子了，别人给出了个主意，在董各庄给东武他老妹子找了个婆家。我给她借了一身衣裳，一双鞋换上。来相人的肖老太太抚摸着孩子的头，说孩子挺伶俐，真招人喜欢。我看着那可怜的老闺女，心如刀绞。就这样，我卖了刚刚七岁的老闺女，换回来三十二元钱。我把钱交给东武他大爷，让他去还棺材钱，他大爷一见就问我哪来的钱，我立时泪如雨下，再也忍不住了，就为这三十二元棺材钱，我抛了亲生的骨肉！万恶的旧社会，夺去了我家一条人命，又逼迫我卖了女儿，这叫什么世道！穷苦人啥时候才能翻身呢？

苦水里泡大

不管怎么苦，小东武我总算把他拉扯大了。他参军打仗，消灭敌人，成长为特等功臣的事你们都知道了，不过，我还是想说说东武小的时候。

那年三月十四，小东武出生了。在生他的时候，我连一口米汤也喝不上啊！街坊赵大娘当天给我送来几把豆腐渣子，说：“吃上口东西吧，好给孩子长点奶。”可是，我在生东武前还在要饭，身子饿的皮包骨，哪还长奶呢？我躺在冰冷的土炕上，透过房脊看着天上的星星，眼泪可没少流哇！那时候，我婆婆老了干不了活，刚出生的小东武没有奶吃，把嗓子都哭哑了……。我哪躺得下去呀！刚过三天我就咬着牙爬起来，拿了个要饭筐，到地里去挖野菜。费了大半天劲，总算挖了点刺菜。在回家的道上，过东河一个小独木桥，脚刚踩上去，我就觉得天晕地转，身子虚，腿又软，一头栽进没膝深的河里了，我强挣扎着好容易爬出了河槽，怎么也站不起来了。拼着命挖的那点儿刺菜连筐也不知冲到哪里去了。本村一个放牛的看见了，把我背到了家里。

就这样，小东武我们娘俩一把粗糠，一把野菜，要饭混日子，一天一天地熬着……。

东武到十岁那年，就给地主王朝文家去当半伙，起早搭黑的给地主扛活放猪，地主只管饭不给工钱。有一次，东武又饿又累，顶着火辣辣的日头，赶着猪回去吃晌午饭。那又凉又酸的菜粥刚放到嘴边上，王朝文窜到他跟前，一手把饭碗打掉，象恶狼一样骂道：“穷小子，把老爷的小猪给放丢了一个，还他妈的吃我的饭那！不给我找回来，我要你穷小子的命！”说着把东武的两脚一提，头朝下拖到院里，小东武还没转过向来，就被两个耳光打倒在地上……孩子鼻口出血，回到家里，我压不住心头怒火，去找地主王朝文算账。可是，那个世道，天下是人家的，咱们穷人到哪儿也讲不出理来。

皮鞭下，小东武把仇恨牢牢记心上，一心快点长大，好报这个仇。到了十八岁那一年，地主一年才给他十二元工钱。

共产党来了，组织扛活的和地主老财斗争，闹增加工资。东武回家来跟我说：“妈，地主的欺压我早就受够了，不给增加工资我就不给干，咱们穷人非把那些狗地主打倒不可！”我听了儿子的话，又悲又喜。悲的是孩子从小没享过一天福，苦水里泡苦水里长，喜的是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大成了人，懂事了。

我高兴啊

在党的教育下，东武有了阶级觉悟，他不再给地主扛活，当上了民兵。我看着他干得挺带劲，共产党培育他，我打心眼里高兴。斗地主，闹翻身，咱们穷人到底有了出头之日啦！我就对他说：“孩子，你就好好干吧！”可是，地主也不甘心失败，组织了伙会、保队，闹得也挺凶，到处抓人。东武整天不在家，跟伙会、地主斗争，我也担着一份心。有一天，东武被伪乡保公所的王富志、祝志祈几个坏蛋突然抓走了，这真是晴天霹雳啊！我急着到大庙里去找东武，可是，那些伙会坏蛋不让我进去，我就问他们：“你们为啥不让老奶奶进去找我的儿子？”那个守门的伙会上来就打我两个嘴巴，我又气又急，破口大骂，谁知那些没有人性的狗东西，手里拿着枪，竟把我从台阶上推了下来，我摔倒在地。一会儿，东武被抓走了，我在后面连喊带爬一直追出老远……。儿子还是被抓走了。

过了一些日子，突然收到东武的一封信。里面说：“在一次战斗中，我跑到八路军这边来了……。”他还告诉我：“我们穷苦人死也不能给那些狗地主卖命，要跟他们算账，要为咱穷人报仇，永远跟着共产党，为天下穷人闹革命。”打那以后，我的心就踏实了。东武有了出息，走对了路。

后来，东武跟着大军南下，打到蒋介石的老窝去了。最后又去朝鲜打美帝，成了特等功臣。在一次战斗中，他失去一只胳膊，伤没好又出院参加了战斗，独身打死了四十多个敌人，东武也牺牲了。

我虽然失去了一个亲人，可是，千千万万个亲人在关怀着我。那一年，民政科的同志们领着我们几位烈、军属，到北京军事博物馆去参观。到了楼上那么豁亮的大厅里看见了我儿东武，我那眼泪就扑簌扑簌往下流，我不是难过，是高兴啊！像东武那么大的相片多着呢，一个个虎威威的，真不愧是毛主席、共产党教育出来的好战士。

千万可别忘记了过去呀

说到这里，老人的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她对我说："孩子呀，你还年轻啊，过去的苦日子你们没经着过，我们这一代是忘不了啦。你们靠毛主席、共产党过上了好日子，可也别忘了过去呀！我这辈子真没想到还能熬上这步田地。现在，我不愁吃、不愁穿，公社、大队对我照顾得很周全。我听说，到了共产主义，要让天下的穷苦人都过上好日子，那就更不容易啦！你想，咱们过上了好日子，那些坏蛋们也梦想着再过过去那种花天酒地的生活，咱们不能松心过好日子，可千万不能忘了和坏蛋们斗哇！"

听了老人家的话，我感到无比激动：“您放心吧，大娘，我一定好好读毛主席的书，一辈子跟党走，接过先辈手中的红旗，踩着先烈的脚印，革命到底不回头！”“对呀，孩子，哈哈哈……”，老大娘那慈祥的、而又布满皱纹的脸舒展开了，她笑得是那样自然，那样爽朗。这笑声里充满着对革命必胜的信心，饱含着对青年一代的期望。

（摘自1973年5月中共密云县委政治组《密云四史选编》，原标题为《母亲的控诉——记渤海寨村特等功臣、革命烈士刘东武母亲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