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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水谣
  • 来源:北京市密云区委党史研究室
  • 发布时间:2023-09-27 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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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老家附近有两条大河,西边的是白河,东边的是潮河。站在村前的山岗上,可以看见汪洋的密云水库。那烟波浩瀚的水库一年四季景致各有不同,初春时节,水天一碧,夏雨来临,百川灌河,恣肆汪洋,汹涌奔流。秋天一到,天蓝水碧,库中的孤山小岛,水鸟翔集;初冬,北风一刮,水库周边就结成薄薄的冰,太阳一照,薄冰翡翠般的透亮。分带左右的潮河、白河,仿佛是两条柔软的银链,穿起这颗燕山明珠,在蓊郁苍茫的青山翠峰之间波光潋滟。

我出生的那年恰好是密云水库建成的那年,我读书的中学就在水库北岸,隔窗就能看到水天一色的水库和水库里来来往往的鱼船。冬天坐在教室时常能听到水库里的冰“嘎嘣、嘎嘣”的蹦裂声。夏秋多雨操场泥泞不堪,体育课就挪到水库边的沙土路去上,跑步的、跳绳的、投手榴弹的、掷实心球的,年少的我们就像水库岸边拔节的庄稼,一节一节地生长着。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学校组织各班在水库岸边土路旁的白杨树下上课,我们几个淘气的男生坐在后边,看着杨树上忙忙碌碌的蚂蚁,逗着蚂蚱在椅子下面的草丛里打架,听着心烦的知了,在树梢上嘶嘶啦啦地叫着;实在腻了趁着老师不注意,偷偷钻进密不透风的庄稼地,跑到水库边的沟汊里摸虾米去了。回来后被班主任逮住,我们和逮来的虾米一道在毒辣辣的太阳下,一起罚站一起被晒得通红。

七九河开,八九燕来。每到开春,南风一吹,水库的冰层就“嘎巴、嘎巴”地开裂,不等冰融化干净,老舅就率领四、五只打鱼的木船划到水库深处打鱼。他们把上百米长几米高的围网围好。然后用木棒子,敲打着横在船舱上的铁板,“当、当、当”,鱼儿受惊了,有的“叭、叭”地跃出水面,有的撞进围网;看光景差不多了,老舅一声令下,大家吆喝着:“起网喽”几条小船把围网从两头拉起,渐渐地鱼显露在围网的底部,胖头、鲤鱼、花鲢、草鱼欢蹦乱跳简直成了“鱼粥”。“快,快拿抄子抄。”大家一边嚷嚷着一边七手八脚地把鱼抄进船舱,一趟一趟地运回岸边,把鱼仍到山坡上。我和表弟夹在人群中,抢到了一条通身金灿灿的白河鲤鱼,抠住鱼鳃拖起,抱在怀中的鲤鱼甩动着尾巴,感觉又滑又柔,那种生命与生命相依的律动直抵我心灵的深处。老人、孩子、妇女把鱼装进生产队的手扶拖拉机,拖拉机“突、突”冒着黑烟开到公社卖给收购组,卖鱼的钱成为全村年终分红最大的收入。水库对于周边土地少的可怜村子而言,那万顷碧波仿佛是他们的“良田”,那四处游动的鱼仿佛是村里男女老少魂牵梦绕的“会跑的庄稼。”

老舅不出船的时候,我和表弟缠着他去水边教我们撒网。老舅从墙上摘下“漩网”,选一个水较深的河汊子,左手攥紧网绳,把网搭在右胳膊肘上,然后用力一甩,漩网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像绽开的梨花一样缓缓落入水中。稍等片刻,老舅便开始收网,他把沉沉甸甸的渔网一使劲甩到岸上,让我和表弟捡鱼,并叮嘱我和表弟,把二、三两重的鲤鱼拐子扔回水里,我感到有些纳闷,问老舅为什么,老舅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说:“傻小子,你以为打鱼是吃饭,每天能来那么几回?打鱼呀,就像种庄稼,要先播种,到了秋天才能有好的收成,干什么事情都不能赶尽杀绝呀。”

有时我和表弟约上几个小伙伴,在浅水的地方下几道小沾网。岸边的泥地上蚯蚓爬成歪歪扭扭的字,晒裂的泥地瓦片似地一块一块地翘起,我们光着脚踩在上面“咔嚓、咔嚓”直响;远处看西瓜的窝棚像绿浪里的船,西瓜悄没声地成熟着。我们找人放哨,偷偷地潜入瓜地,抱起西瓜一溜烟跑回水边,朝石头上轻磕一下,西瓜就碎成几瓣,黑籽红瓤,甘甜可口,痛快淋漓;有一次表弟被看瓜人逮个正着,看瓜人不打也不骂,却剥去了表弟的衣裤,表弟光着屁股一点一点东躲西藏地挪回家。我挨了老舅一顿数落,表弟挨了老舅一顿揍,最终老舅用柳条穿上几条鲤鱼把表弟的裤子赎回来。每次我们疯玩够了,便收起一道一道粘网,

那一条条永远长不大的白条子、浮青子像豆角一样挂在网上,网上饱满的水珠,一滴一滴地砸在我们沾满泥巴的脚背上,表弟和我们边摘鱼边唱着不知哪年不知是谁留下的渔谣:

千年的草籽/万年的鱼籽/打鱼的孩子/数不清的日子——哎一哎——

当初为了修水库,库区二十多万亩良田变成了水乡泽国,几十个村庄的几万口人移民他乡,留下的周边村庄耕种着又少又贫瘠的土地,每年春季水库降水了,移民候鸟一样回到库区,库区周边的村民也涌向了那一把能攥出油的黑土地,他们带着殷殷的希望纷纷抢种“押宝地”,结果多是十年九不收,可他们照种不误。每年七、八月份潮、白河发了大水,水库的水眼见的往上涨,淹了结荚的豆子、淹了灌浆的棒子、淹了甩穗的高粱、淹了吐穗的谷子。老人、妇女、孩子、男人们都泡在齐腰身的水里,用镰刀、找镰等把正要成熟的庄稼割了。男人们默默地掐着高粱穗,女人们掰着一掐一股浆的棒子,一边掰着一边抹着眼泪。不知愁滋味的小鱼像长了翅膀在谷穗间飞跃,那一垄垄低垂在水面的谷穗像男人们一声声的叹息。

我大学毕业后回到水库岸边回到母校教历史,故乡的清风明月难以慰藉我孤寂的青春。教学之余我迷上了乡土历史,可惜众多的古迹、众多的村庄早已淹没在水库的一片汪洋之中。当了村干部的表弟说:“你有什么问题就问你舅吧,从白河口到潮河口上百里水下的村落都在他心里装着呢。”我跟老舅一说,他全力支持,说:“外甥老师,你能把淹没在水库底下的那些老事捞上来,是件大好事呀。”第二天太阳还没冒红,老舅就一桨一桨地划着小船到了白河口,他用手指点着说:“你看这里的景致多好!黑龙潭、鹿皮关、大关桥、古长城,还有小白龙白乙化牺牲的降蓬山,值得写呀!”我的思绪被老舅的话带到了那烽火硝烟的岁月,小船却不紧不慢地掉头东行,绕过几座山腰以上长满郁郁葱葱的树木,山腰以下被水刻画成一圈一圈裸露着泥石的山。

“看见没有,前面的水下就是杨各庄的太子陵遗迹,至于埋的是康熙的儿子还是乾隆的儿子,我就搞不太明白了。”老舅说。

我告诉老舅太子陵埋葬的是乾隆的大阿哥永璜和五阿哥永琪。

老舅“噢”了一声,便沉默了。

水库北岸的云峰山如一蔟巨大的玉笋巍峨耸立,山顶上牧放着几朵白云,飘渺而神秘。我不知老舅想些啥,问道:“老舅,您知道云峰山上的超胜庵建于何朝何代?”

“你考我?具体朝代说不清,少说也有千头八百年了吧!”

我笑着说:“算您答对了,超胜庵建于隋唐时期,可不有一千多年了”。我生长在云峰山脚下山村,儿时经常到云峰山砍柴采药材。云峰山在我心中亲切而又神秘,总感觉古老山谷中回响着那上千年的晨钟暮鼓,那阵阵松涛似绵绵不息的诵经之声。划过一个碧螺似的小岛,远处又一个绿意盈盈的小岛静静候立,水面也渐渐变宽。老舅说:“前面发红的石头砬子,就是钓鱼台。水下就是传说的共工城。”老舅所说的共工城在《史记·五帝本纪》有这样的记载:“舜请流共工于幽州”,幽州是密云县最古老的名字,共工所留下的共工城是密云历史上最早的古城,仔细算来距今已有4100多年了。“先有共工城,后有潭柘寺,再有北京城。”是老舅挂在嘴边的话。

天近晌午,老舅收桨抛锚,说:“开饭喽。”从船舱里拿出几条黄瓜,几个咸鸭蛋,几张烙饼和一瓶二锅头,炖了一条清水活鱼,就着清风绿水吃饱喝足,老舅倚在船头在船尾,望着水库北岸零零落落地蹲在水里被泡得发白的石碾,老舅又给我讲起1958年搬家景象:那年秋天是库区百姓最为揪心牵肠的日子,穷家难舍、热土难离呀。故乡山坡的每块石头摸也摸热了,祖先留下的土地像心头肉,硬生生地剜去谁不心痛?树,一律砍倒;房一律拆平;井,一律填死,一个坟头给八块钱,不迁就平了。当时的运输工具只有大车,县政府紧急抽调了1000多辆大车,仍不敷急用。一般两家配给一辆大车,盛水的大缸、装衣服的板柜不好带走,两元一个卖给了建库的民工,后来民工也不要了,就含泪砸碎了,十几岁的老舅随着乡亲们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生活了祖祖辈辈的家园。

远处的青山葱茏欲燃,那朦胧绿意随着阳光的瀑布从天空倾泻而下,天水之间,一派无底的安静与寂寞,有几只水鸟翩翩飞来,其中一只鸟竟然落在船头的桨上鱼跃出水面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我们起船向东驶入潮河水域。“到了,到了,这里、这里、就是石匣,这里就是我常常梦到的老家呀”。老舅把桨一别,小船随水飘荡,他用关节有些肿大的双手颤抖的捧起一捧水,仰头喝了下去,指缝间流出的水洒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晶莹的水珠挂在花白的胡子上,他顺手胡噜了一把,说:“外甥呀,搬家时我还是半大小子,眨眼就变成老头了,石匣城那些老事那些老人就像刻在我的心里,恐怕到死也忘不了”。面对着无法皈依心灵家园的老舅,我不知如何劝慰他,抓起半瓶二锅头,说:“老舅,水凉,去去寒,来口酒吧”。老舅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把余下的哗啦一下倒入水中,水下的砖头瓦块依稀可辨……

水是船的路,返回的小船犁开船两边的水绽放着朵朵的浪花,仿佛间老舅的右桨刚把初升的太阳划碎在水中,左桨就挑起西天红彤彤的晚霞;周围的村庄升起年轻而又古老的炊烟,大地上的庄稼绿了又黄黄了再绿,村民的脚印叠摞着大事小情,树木一圈一圈地画满年轮。为了修建水库,库区人做出巨大而无私的牺牲,有的移民远离故土,留下的村民,守望着水库,就像守望着心灵的家园,可这片土地生长着一种精神,是奉献、是自强、是创新,它强壮着密云人,他们把历史与未来不断地衔接起来,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的奇迹,我想,这便是历史吧。

近些年,水库从四月末到九月底都要封库,每年金秋九月,在白河主坝下的鱼街举办闻名遐迩的“鱼王美食节”。一年一度的捕鱼期开始了,憋了小半年的渔民几百条船一齐竞发。老舅已经过世了,长眠在村外的土坡上。表弟驾着船载着我趁着落日的余晖划到水库的深处。夜拉起帷幕,挂网也已下好,鱼“哗啦、哗啦”地搅动着水面,我和表弟巡视着挂网,期盼“鱼王”会钻进我们的网中。远处渔火点点,低垂的天上星星摇摇欲坠……当天际的鱼肚白慢慢地染起了浅浅的胭脂红,我们开始起网,上百斤的鱼堆满船舱,天已经大亮了。

归来的桨发出吱吱呀呀声音,几条大花鲢甩动着鱼尾啪啪地拍打着船帮。我问表弟:“你还记得那首渔谣吗?”

千年的草籽/万年的鱼籽/打鱼的孩子/数不清的日子——哎一哎——

我们不约而同地哼唱着,那荒腔野调的声音,乘着风的翅膀贴着迷迷蒙蒙的水面飞得老远老远……

(作者:陈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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