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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新觉罗·溥印
  • 来源:北京市密云区委党史研究室
  • 发布时间:2022-11-14 0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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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2年,京城护国寺。

这年,寺里来了个小戏班,主角儿是年轻女演员郭砚琴,工青衣小旦,唱河北梆子,扮相娇美,台风撩人,且有一副高昂酥脆却又略带点沙音的好嗓子,人们听了好像是大热天吃了冰镇沙瓤大西瓜一样,畅快惬意,甚得民众欢迎。演了些日子以后,手头渐丰,戏班班主(郭砚琴胞弟)和她商量添置一些行头道具什么的。砚琴自然同意,只是嘱咐他一切从俭。她说:“有些旧的东西还可以修修用,比如那么多旧彩鞋就可以让庙门外那个修鞋的补补试试。”

班主听了姐姐的话,找到了那个修鞋的师傅。但见此人年近五十,骨瘦如柴,脸长多须,衣衫褴褛,但两眼有神,目光如电。此人收拾了一下担子,便跟班主走进庙里。他看那一堆旧彩鞋便答应下来,要价也便宜,一双鞋半斤小米钱。别看不起这个小矮人,可是心灵手巧,特别能干。但见他缝、补、填、钉、洗、刷、擦、磨,只两天的功夫,几十双鞋整修一新,若不拿起细瞧,根本看不出是补过的。郭家姐弟十分高兴,以后修鞋补帐篷等杂活便都找他来干。混熟了,他有时也去后台义务帮忙,给演员沏茶、递水、送髯口、递刀枪把子,手脚麻利,整个一个内行。有一次,临时改戏报子,没人写,他竟然抄起笔来,一挥而就,笔法纯熟,字迹清秀。把个剧团的人看得目瞪口呆,齐说:“行啊,老干儿!”——因他长得瘦小枯干,“老干儿”便成了他的名了。剧团越来越旺,杂活也越来越多,老干儿便成了剧团里的固定成员。他孤身一人,无家无业,此番有了个固定营生,虽然收入不多,却也安然自乐。

1954年,郭家戏班来到密云,与高阳来的剧团合并,成立密云剧团。老干儿自然成了密云剧团的工作人员。剧团先是公私联办,后转为公办。但由于一段时间由梆子改为评戏,郭砚琴有不同的看法,便离开了密云,姐弟二人到顺义、通州去发展。临走时,砚琴嘱咐老干儿:“干儿大爷,您总算有了稳定的工作,就甭跟我们到处跑了。您多保重,日后我们还有见面的日子。”老干儿难过地说:“大小姐,是你把我这个孤老头子带进剧团的,此恩永世难报。您是好人,老天会保佑您的。”说罢,洒泪而别。

密云梆子剧团到六十年代已具相当的规模和水平。三大头牌演员项天立地:二青衣韩桂芝主演《大登殿》、短打武生解少楼主演《美猴王》、长靠武生解松林主演《义和团》,名震京师。复有本县戏校毕业生加盟,生气蓬勃,演出更加火爆。此时剧团便定址在南门里路东的一个院子里。老干儿呢,便在这里烧锅炉。他干活儿很积极,水烧得及时够用还省煤,倒出去的煤灰里连蚕豆大的煤渣你也甭想捡到,他早捡干净了。

剧团里的成年演员大都是穷苦人出身,没什么文化,脚本上的字许多不认识,有的戏词唱了多年也不知是啥意思,但是老干儿认得,老干儿全懂。甭说普通字,就是古字怪字也难不住他。若当时说不上来,睡一宿觉准能告诉你。后来有人发现,他居然有一套光绪年版的线装《康熙字典》。有的人偷偷翻了翻,如看天书一般。大家就更佩服老干儿了。二青衣的爱人,武生齐志民日后常跟人说:“我有的一点文化都是跟老干儿学的,他是我师傅。”

不过老干儿有个令人头疼的毛病——发酒疯。你看他闲下来的时候,趁人不注意,怀里揣个小扁瓶儿,偷偷溜出剧团来到附近的小饭店、小酒馆,打上几毛钱二锅头,站在柜台前一仰脖,一口气灌下去,不吃一口菜。有的人认识他,便拿他逗乐子:“还是人家剧团的,喝酒都跟唱戏一样——干喝!”此时再看老干儿,一转身腿就拌蒜了,没扭几步便躺倒在地。躺下不是睡觉,而是手舞足蹈地闹,嘴里乱喊乱唱。有的人看热闹,有的人赶紧通知剧团,剧团便派人接。有一次,他醉倒在“六合”饭馆门外的高台阶上,剧团乐队的王长山闻讯跑去接他,老干儿睁开了眼:“哈,二太保!你大弦拉得有味,有出息。”王长山也没功夫去想为什么叫他“二太保”,便赶紧把老人背回剧团。

回到剧团,他还没过劲,躺在床上唱京戏,唱了《霸王别姬》,又唱《逍遥津》,那一段段唱词,一字不错;那洪亮的花脸唱腔、高昂的老生唱腔,字正腔圆。从这样一个瘦小的躯体中能发出这样美妙的声音,若非亲见,无人相信。小演员们又惊又喜:“不简单啊,干儿大爷,跟谁学的呀!”老干儿听了呼地坐起身来,一字一板地说:“我的恩师乃是金少山金大老板。”说起金少山,年岁大些的人都知道,那是清末和民国时期京剧界一代宗师,独创金派花脸唱腔,声如洪钟,豪气逼人,因擅演项羽,人称“金霸王”,解放前夕逝世于北京。老干儿说金少山是他师傅,听的人都以为他是醉话,老干儿躺下接着说:“我跟高庆奎同台演戏,高庆奎,知道吧?他、余叔岩、马连良、号称‘三大贤’,李和曾的师傅……高庆奎那时摸着我的头说:‘行,这孩子有机灵气’……杨小楼,我常见……齐白石给我家画过画,虾米、蝈蝈,活了,人称他‘活蝈蝈’……溥心畲,大书画家,可惜上台湾了,他……我的……”没说完,打起呼噜,他睡着了。听的人似懂非懂,似信非信,也不放在心上,只不过觉得这小老头不比寻常,见过世面。

“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吹散了县剧团,演员们被安排到商店、工厂去站柜台,开机器。老干儿却被弄到“五七干校”接受审查。专案组说他是地主,他说:“那我的土地在哪儿呢?”专案组又说他是皇上,他说:“那我的皇后在哪呢?”对方说不出什么话来,而且看他这武大郎的模样,谅他也没翻过什么大浪,再说他已到了退休的年龄,跟他瞎喘什么气,便将他放在了一边。不久,老干儿退休了。他无家无业,文化科便将他安排在下属的群艺馆等小单位吃住。不管到哪儿,他照样烧水,看门,扫院子,闲不住,似乎不知道自己已经退休了。

1971年,县宣传队奉命排演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原县剧团人员纷纷调进宣传部。解松林、何花娣夫妇在北京石油部门工作,没有回来,松林不久患绝症去世,可惜了一个大武生!韩桂芝本想归队,但因宣传队奉命要吊她嗓子听听,她十分不悦。回想自己一天唱过三场《江姐》,人称金嗓钢喉,荣任市戏协理事,谁人不知,今天落到让个业余文艺宣传队试嗓子的地步,心里实在不是滋味,便不应试,还在北京当她的会计。老干儿呢,没有到宣传队,心中闷闷不乐,又听说解松林去世,不禁痛哭一场,免不得又干喝了二两白干儿,躺在大街上乱说乱叫。于是文教局领导命师范学校书记李午辰领老干儿到师范去住,师范离城远点,免得他总在密云大街上闹事。

老干儿吃住在师范,工资关系在民政局。每月36元的退休费由学校派人替领,给他买够一个月的饭票儿,再给他八元零花,其余则由学校会计替他保管,怕他手里钱多又去县里喝酒胡闹。即使这么管着,他仍免不了醉酒。一次他说去县里买东西,便在鼓楼西侧的西街酒馆耍开了酒疯。店里问他是哪单位的,他合着眼告诉人家:“你给师范的李淑敏老师打电话就行了。”李淑敏当时在教导处工作,赶快派体育班的学生推着双轮车去接他。他坐在车里又说又唱,跟推车的学生们说:“你们几个人的鞋要是破了就找我,我全给修。”到了学校,他手脚麻利地下了车,似乎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事后他对李淑敏说:“其实那天我没喝多,我是走累了,怕走不回来,才让你派人去接的。”说罢,做了个鬼脸。那狡黠,那天真,像是一个顽皮的儿童。从此,他跟温和善良的李淑敏老师关系很好。他天天提早到食堂打饭,回来便去报告李老师,什么菜好吃,什么菜有虫子,什么菜肉变味了,以此种方式报答李老师对自己的照顾。一次李老师对他说:“干儿大爷,您这一辈子怎么也没找过对象,现在孤身一人多冷清啊?”他却笑了笑:“谁说我没对象?李老师你是个年轻漂亮的人,可我那媳妇比你还漂亮呢!”于是他断断续续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大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京城西四附近的一座皇族的府邸里生下一个男孩,孩子先天不足,但一双眼睛十分精神,一出生就不登不登地望着这复杂的世界。孩子的父亲是“载”字辈的,早年任“御前行走”,后在内务府管过钱粮,听说还当过提督什么的。但他府门前的石狮子远不如恭王府、醇亲王府的狮子大。这孩子便叫溥印——爱新觉罗·溥印。“溥”字说明他与光绪是近支,而“印”字不带“立人”旁,说明他与光绪不是最近支。而他的同庚堂兄溥仪(醇亲王长子)才是光绪的亲侄。

这个家的收入并不丰厚,连年俸加月赏,平均每月不过二三百两银子。好在老家承德有几顷地,由佃户租种,府里一年所需的粮油肉蛋便不用发愁。同时,上几辈老王爷、贝勒爷还留下些金银古董,所以皇族的谱儿不大不小地还摆着:管事、婆子、丫头、掌灶、掌案等下人照用不误;吃喝穿截讲究个气派;下人见主子必得称自己为“奴才”;小辈早晚两次准时为长辈请安,坐立卧等有严格而繁琐的礼节。小溥印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和成长的。三岁的时候,堂兄溥仪坐了金殿,小溥印也随着阿玛到后宫去拜贺。民国推翻了满清,他家也吓了一大跳,好在革命者还保留了宣统小朝廷的特权,他家也从惊慌中镇静下来。

少年溥印很是聪明好学,七八岁时就读完了“三百千”,开读“论孟”。十几岁时候,他已深深地感到这个家庭的沉闷和腐朽,经常偷偷溜到府附近的地安门、德胜门等地去玩耍。阿玛发现了就狠打他,他死不吭声,绝不求饶。有一次他约了比他小一岁的堂弟溥杰(溥仪的胞弟)一起去逛护国寺。但见那庙会上人山人海,五光十色,热闹非常。只是那寺庙却是破烂不堪,偌大的一个场院,只剩两座孤零零的大殿。溥杰说:“这是生我那年庙里起了大火,烧光了十进院落,圣祖康熙爷赐给庙里很多宝物,全部化为灰尘,这也是大清的不祥之兆吧!”小哥俩走进金刚殿,见到英俊威武的护法神韦驮的塑像,很是羡慕。溥印不禁感慨地说:“天界有护法神,谁是咱大清的护法神?光绪爷靠了个袁大头,不但没靠住,反被他出卖。”溥杰说:“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出卖了大清,又出卖了民国,不过他也没落好下场,万人唾弃,千载骂名。”走到后院,溥杰指着一个废墟说:“听我阿玛说,这里曾挂过永乐皇帝的军师姚广孝的大画像。姚广孝这个人可了不起,说是后来成仙了。”溥印肃穆地说:“这个人,一是大智大勇,二是激流勇退,三是不贪享受。皇帝赐他高官厚禄、广厦美姬,他一概不受,离却朝堂,归隐空门,自甘淡泊,清静坐化。不是神仙,也是圣贤。哪像而今官僚,不思报国,一心营私,争权夺利,贪污腐化,真是睁不开眼!”

小哥俩边走边说,内心很是沉重。不过当他们看过摔跤、变戏法、耍中幡,又到书摊上买了一些《三国演义》《红楼梦》之类的闲书之后,心情才又欢快起来。溥杰问:“你阿玛让你看这些闲书吗?”溥印说:“不让看偷着看,躲在空仓房里别出声。”溥杰笑了,说:“我给皇上陪读,可不敢看这些。陈宝琛、朱益藩和英国人庄士敦都是很厉害的师傅。”溥印说:“你怕皇上吗?他可是你的亲哥啊!”溥杰说:“你也是我哥,我就不怕,打打闹闹都行。跟他不敢,他要恼了说打你板子,你的屁股就肿好几天。”溥印听着笑了,挽着比自己还高半头的堂弟,亲亲热热地回府去。

民国成立以来,除紫禁城内还保留了一些当年的皇室待遇,一般旗人的特权则完全取消了,他们的佃户也逐渐脱离他们,按照法律转向国家纳税,旗人的政治经济地位一落千丈。他们原是吃政权饭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游手好闲,摆谱称爷,什么挣饭吃的技能也没有。特权一垮,他们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语。先是变卖财物,后是变卖房产,什么都卖完了只好去学着做点小买卖。小朝廷的宗人府也搞了些会计、缝纫、修理等技术培训,可也解决不了大问题,更何况有些旗人还放不下架子,吃不了那苦。所以不少八旗子弟流落街头,冻饿而死。溥印家当时虽然还没到这种程度,但也败落得难以支持下去了。这一切溥印都看在眼里。他苦闷、痛心,看不到满人的出路,也看不到自己的出路。就在他十六岁的时候,阿玛给他订了亲,女方是在洛阳做官的旗人家的女儿,芳龄十五。不久便把那小姐从洛阳接进京城府中,准备近日举办婚礼。溥印觉得自己从小就是一个木偶,任凭大人摆布,没有自己一点自由。此番婚事更不听听他本人的意见,自尊心更觉受到伤害。他想自己年岁尚小,身体瘦弱,又没有自立的本事,眼看家庭就将崩溃,自己连自己恐怕都无法养活,又有什么能力负担妻子儿女的生活呢。溥印不觉心乱如麻,便跪在阿玛膝下苦苦哀求解除这桩婚事。其父大怒,取出家法狠狠抽打他,家人极力劝阻方才罢手。溥印不哀求了,也不哭了,转身去见洛阳小姐。那小姐生得端庄秀丽,仪态万方,见了溥印便飘然施礼,轻轻道了声“大爷吉祥”。溥印也以礼相待,但只说了句“小姐珍重”便回房和衣而睡。待次日清晨丫环、嬷嬷给他送水端茶时,却见他踪影皆无。桌上放了一张纸条,上写“命薄力单,无力回天,从此去也,浪迹人间”。全家顿时慌乱一团,到处去寻,寻了许多天毫无结果,便只好把那小姐送回洛阳,给人家道歉了事。

且说那溥印效仿《红楼梦》中宝玉出走,趁着夜色悄悄出门,直奔承德而去。那里有他家一个老佃户。他在那里住了些日子,见此佃户日子也不很宽裕,又怕家人到此找寻,便离开此处,到天津去投亲访友。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人家不说不留你,只说怕你家大人着急,劝其速速回家。溥印从此便流落在天津街头。不多日身上带的银元用完了,衣服又脏又破,形同乞丐,还有些地痞瘪三欺侮他。他看在天津人生地不熟无法落脚,便又徒走溜回北京,在自己熟悉的护国寺一带谋生。先是拉洋车,后是修破鞋,拣烂纸、打执事的活计全干过,吃苦受罪也决不回家。解放后,郭砚琴剧团收留了他,并把他带到密云。溥印者,老干儿也。

溥印晚年生活在密云师范学校,他正直大方,乐于助人,每天捡捡乏煤,打扫打扫角落里的垃圾,很有人缘。学校师生领导都很照顾他。校办厂负责人马国柱老师经常把待客没怎么动筷的饭菜端给他;李淑敏老师见他床上铺得薄,便找来草床垫给他铺上;他有了病,校医认真给诊治,大家都来看望他;逢年过节,民政部门的同志给他送来水果点心什么的来慰问,日子过得比较舒心。

粉碎“四人帮”以后,溥杰先生来密云看过他一次。童年的伙伴,一转眼都已老态龙钟。兄弟二人说到那伤心处,不禁老泪纵横。另一次是他家族捎来信,说是海淀西山一带兴建工程,他家祖坟要迁移,还牵涉财产的事,叫他回去商量处理。他不回去,他说:“那里没有我的财产;有,我也不要。”除此而外,他没和家族人有过其它联系。

记得在80年左右,县影剧院放映有关溥仪的影片,内部发票。师范学校怕溥印触景生情出点事儿什么的,就没发给他票。不料晚上放电影的时候,他还是跑到影剧院门前吵着闹着要进去。工作人员劝阻他,无论如何不让进,他无可奈何,便由鼓楼一直向南走,一路长嚎。走到南门脸儿,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伤心地躺在地上打滚,哭得撕肝裂胆。他大叫:“溥仪是我的哥哥,为什么不让我看……他是满清皇上,我是王爷呀!……”其时,夜风凛冽,灯光惨淡,街头无人,四下寂静,只有他那嘶哑的哭叫声在阴沉沉的夜空中久久震荡……

1987年,他得了重病,红痢。民政局同志开着丰田面包车将他送进县医院治疗。几天以后,病情好转,他还准备出院回校;但终因年高体弱,元气已失,病情突然恶化,不久便溘然长逝,终年82岁。

溥印貌不惊人,形不压众,但他的经历是很曲折的,二十世纪中国社会各个时期都在他身上打上了烙印。他的思想感情也是很复杂的。他对其皇族的统治失去了信心,他恨他们,毅然与之决裂,死不回头;但他心中对其亲属、对其民族仍有斩不断的情思,他的内心深处还爱着他们,只有在宽松的环境中,他才能痛哭长嚎,一泄他积压了六十多年的深深的苦痛。

溥老先生的一生,悲剧乎?喜剧乎?恐怕兼而有之。我们在同情他、怀念他之余,还应从他身上寻出些值得深思的东西,这对我们今天的人来说,未必没有一点补益。

(选自《密云文史》第29期,有删节,作者:薄家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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